胸腔积液后遗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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报刊撷英bull名家许文舟在骨科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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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骨科

许文舟

醒来,已是下午五点多,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。蝉鸣般的喧哗,夹杂着菜市场那种嘈杂,摩肩接踵的人流在忙碌中穿梭。儿子睡在另一张床上,妻子红肿着双眼,在一摞单据面前发呆。再想想,我想起来了,是昨夜那场追赶着我的暴雨,是一个下坡,敌不过瞌睡,一头将车撞到同样睡着了的水泥墩子上。亲人就在我床边围坐,从她们满脸焦灼中,我知道,我这个努力不让自己打扰世界的人,竟然掠扰了所有的亲友。我哥拿着指头长的剪刀,直接贴着我的肚皮,把我沾满血污的衣裳一小块一小块地剪去,这才发现,我的胸部凹得厉害,吊针缠在左臂,正灌注着一组组针水,浓烈的来苏水味让我嗅到死亡的气息。两排肋骨显然已经断得所剩无几,我连眨一下眼的力气都没有了。穿过昏迷抵达清醒,已经无法翻身,动手,或抬头。

我不知道儿子伤到哪了,反正车祸发生时,怎么喊他都没醒,这下可把我吓得六神无主,我简直就是哭着把这个消息通过电话告诉妻子的,此时是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二十分,根本就没考虑说话的语调与婉转了,我想妻子接到电话,心一定瞬间悬了起来,在不祥的预感中,她什么也不管了,只有一个念头,赶往临沧。妻子一定吓得不轻,以至我出院后的许多日子,我与她同时会在凌晨三点多惊醒,之后的半个夜晚都了无睡意。我的左腿被牢牢卡住,脸上的鲜血不停地喷溅,分分钟就迷住了我的双眼。车子与水泥礅剧烈相撞,弹回到道路中间,如果这时过往车辆稍稍疏忽,后果不堪设想。也许上天只是想惩罚一下我,皱了皱眉头便派来了救星,让三位夜行的小伙子骑着摩托车来到面前。报警、叫急救,然后把儿子抱到路边,把我从被卡的地方弄出来,我才发现左脚不听使唤。

妻子翻身下床,跑到离我家不远的姨夫家,叫起姨夫。我哥同样发动车子,他们穿过疲累的睡梦与一场接一场的大雨赶往临沧,而这边,小舅子两口子推着我,从一张铁床到另一张铁床,进入各种仪器,而我始终在昏迷与清醒之间重新放映惊*未定的一幕。医院的时候,天已微明,检查刚刚结束,肯定需要很快住到骨科,而骨科人满为患,复又让铁皮床推着我回到急诊室。儿子昏迷四十分钟之后醒来,他参与了对我的救治,我永远也不会忘记,他推着车子,对我说,爸爸你得坚持。如果不是小舅子多个心眼,儿子暂时不疼不痛的假象便会蒙混过关,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。当天检查儿子没什么,可是第二天下午,儿子的头便开始巨烈地疼痛。再检查,轻微脑震荡。

恐惧尾随着我,我知道一医院的病房了。我绝对相信自己受到神灵的悲悯与护佑,左一点,车子就要下河,这时的南汀河像匹发情的母狼,汹涌的河水绝对可以吞没一切。右一点,是峭壁悬崖,下去的话人车俱毁。车子恰好撞在水泥礅面上,折断了那么多骨头,至少,作为写作的人,还可以构思,动笔。

天黑前正式转入骨科40床,邻床的老妈妈,正在骂谁。进去之后,她的声音未减一分,我听清楚她在骂她死去的男人,还在混世的儿子。进去不到三分钟,她的嚷嚷的声音无限扩大,怎么送一个大男人进来?我也知道不方便,但不住这40床,还得在急诊室里硬熬。老妈妈一翻身,差点从床上摔下来,没有人照看的骨科病人,就这样危险。她说要大便,并让送我上来的亲戚全部出去。她开始骂自己,这悖时的脊椎骨怎么说坏就坏了呢!她的牙咬得咯咯直响,她的脸上全部堆着愤怒。每一个动作差不多是哼着嚷着完成的,也不清楚她骂的儿子到哪去了。她一边哼一边骂,骂到她女儿了,说嫁了个不昌盛的东西,娶了媳妇忘了娘,怎么又回到她儿子头上了呢,骂着骂着开始吐唾沫,说她儿媳不是人,天打雷劈的东西。接着听见她似是而非的鼾声,复又睡去。

针水一组接着一组,护士蒙着嘴,说话含混不清。也许是我耳朵也有问题了,总在鸣叫。右眼严重充血,根本就睁不开。全身不能动弹,每隔两个小时翻一次身,是护士下达的任务,而这一翻,就得重新疼痛一次。特级护理是这样的,洗脸漱口擦身翻身等都由护士完成,在那些晃来晃去的护士中,来了一位其实也就看见一个鼻子的女孩。她自我介绍的时候,摘了口罩说,她叫尚明洁,是我的责任护士,接着宣布了住院的注意事项,好像什么违规都与钱扯上关系。说完,朝我伸过手,测脉搏,听我心跳,翻我眼皮,检查我的头发与指甲,然后叠被子,平整床单,再用一块包着塑料布的小板刷去床上的尘灰。动作连惯而利索,她戴上口罩后,又只见她那管乖巧的鼻子与温顺的眼睛。

我的名字变成了40号,前来看我的人问我名字,护士也会说,是40号吧,在靠右边的第一间。40号醒来,给你翻身,三个护士分别从我的头与脚开始轻轻用力,哪怕眼冒金花,我还得咬紧牙配合着翻到右边去,两个小时后又翻到左边来。40号给你打针,40号给你量体温。医院同样给我安排了主治医生,但从进骨科到两个月后出院,我的主治医生除了每天早上不超过一分钟至两分钟的查房,基本都不与我说什么。这个主治医生姓什么,我都记不住了,他最大的动作就是看片子,生怕接触到患者的身体一般,始终与病床隔着一臂长的距离。有几次,我想说这疼那痛,说出口半句,他已经转身出门了。后来干脆就不说,你爱看片子就看片子吧,反正,看不看那些针水都一组接一组地往我血管里倒。再说,骨头么,用老家人的话说叫死不了人。死不了人,但疼得死人。要疼就疼吧,疼痛铺天盖地,失知觉,就不用考虑家里的全部积蓄已变成了医生缴费的单据。

我入院第三天,母亲就知道我车祸了,也不知她从哪里得到消息。母亲当晚断然是睡不着觉了,她又不能来到离医院看她的儿子与孙子,晕车不算她还要在家里生起炉火,照顾腰椎间盘突出与哮喘,精神病的弟弟。骨折或脱臼,她都经历过,她知道这些都很痛苦,但在母亲心中,比起生活,不算什么。天还不亮,两只老母鸡还在睡觉的时候,她已经将其捉到,拴好脚,关进啤酒箱里,让弟媳来看我。

弟媳拎着两只老母鸡,问了二十多个人才到达六楼骨科40床前。把鸡放到床下,不想,老母鸡一惊就挣脱了拴得不稳的带子。放山的老母鸡可不医院,开始乱飞,一只直接落到邻床老妈妈的床头柜上,掀翻了水杯等物,再飞到窗子上,好在窗子关着,只好重重地落下。弟媳与妻子一起上阵,才将其抓住。跑出门外的一只落在护士推针水的小车上,把针水碰得人仰马翻,好在这年头的针水瓶子都是塑料,但也把责任护士尚明洁吓得发出与她小巧玲珑的身材不符的尖叫。老母鸡直接闯到护士站,并在那里略作停顿,再度飞起,正好与匆匆走着的主治医生撞了个满怀,主治医生笑了一下,怎么搞的,快抓住了,别让它往手术室里跑。正在玩手机的小保安过来,才将鸡抓住。

老母鸡事件让邻床老妈妈的脾气彻头彻尾暴发出来,她停止了哼哼声,把所有积蓄在心头的火都发出来。护士过来安抚,她又骂到护士头上,这医院怎么了,本来就不该把一个大男人安排到她这里。看来,倒是老妈妈这一骂管用,第二天我就被调了出来,住到另一间病房,改成90床。

各种片子综合起来,结论是左髋臼粉碎性骨折,肋骨骨折八根,并且大面积坍塌,右手一二节骨折。除了骨头部份,还产生气胸,胸腔有积液。

坍塌这个词我上小学就会用它来造句,往往可以达到让老师不给满分都过意不去的程度。怎么想也想不到人的身体也会用上坍塌这个词。加上大面积坍塌,我仍然想到的是山坡或被偷工减料的公路,现在,这个词是车祸给我的礼物,大面积坍塌的胸部,意味着紧贴着胸部的五脏六腑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啊!事实上是,我的肺首当其中受到伤害,积液充斥,功能部分丧失。

疼,来自伤口,也来自心灵。这一刻起,我决定了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随之暴发。伤口滴血,喘息细若游丝,程序化的针水扑打着炎症,那些疼,是自己疲劳驾驶的馈赠。就因为瞌睡,将一家人卷入黑暗的谷底,同时也把亲人卷进来了。苏醒后,我最挂念的就是儿子,因为我,他受到伤害,他年轻,伤不起。几块骨头说断就断了,支持和保护身体的功能彻底丧失,小幅度的侧翻身,举手抬头这样的动作几乎不可能实现。更严重的是呼吸与说话困难重重,话只能微弱地说出,呼吸上气接不到下气。尚明洁护士让妻子去买了两大包气球,同样是规定的动作,让我每天不停地吹,说能将一屋子都挂满吹饱的气球我就可以出院了。医院的那几天,别说吹气球,就是喘一小口气都异常艰辛。一只小小的气球放到嘴边,怎样也无法把它弄饱起来。痰,是肺部伤口派生的垃圾,顽固透顶!它知道主人无法通过咳嗽掏空,便在呼吸道上聚众闹事,试图让呼吸停止。每天清早,我被痰堵得满脸煞白,只能借助吸痰器,一次又一次将它们生擒。吸痰器对器官伤害大,护士主张我自己努力,靠捶背、叩胸、咳嗽等方式吐出来,可是哪怕再轻的咳嗽,那些呲牙咧嘴的肋骨便开始报复般地生疼。

呵呵,一个人真的倒在病床不能动弹的时候,满肚子都是羡慕。羡慕走路的人不必考虑先出左脚还是右脚,羡慕病友灵巧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忙活,羡慕窗外脚手架上肆意大呼小叫的民工。而这时,我只羡慕能够咳嗽的人,羡慕小侄女轻轻一吹,便把一个彩色的气球飞到天上。肺部的问题让骨科的医生也感到棘手,只有通过请胸外科的医生会诊,确定治疗的良策,整整一个月,我都被呼吸不畅的困绕,呼吸最困难的时候,鼻孔满足不了需要,就得把嘴张开,有一次竟让四岁的小侄女看到了,回家对她妈妈说,姑爹的嘴怎么会张得瓢大。其实,小侄也不知道瓢为何物,一定是幼儿园老师平时形容人用到的东西,被她用到了我头上。

手上骨折的地方,上了石膏,作为固定,这是很好的办法,不过,给我上石膏的是新手,那么多纱布与石膏终不能绑正我骨折部位,一个月后,我的手有点变形了,母指与食指之间无法张开,食指也弯得离谱。医生左看右看我的髋骨片子,征求我的意见,是做手术还是自然复位。一见到那些从手术室里抬出来的病人,内心的恐惧由然而生。我选择牵引,自然复位,我害怕麻醉,害怕血,更害怕数不清的钱。我没有交全保险,医院后的每一分钱都得自己开销。当然也害怕手术刀后面跟着的签字,风险一大堆,什么可能都有可能出现,医生也不保证手术后就不会有后遗症,我的腿就能像原来一样爬五公里的凤山腰不酸腿不痛。最坏的着想是,哪怕有点后遗症,大不了走起路来瘸一点,不必相亲了,怕它做么。在对待肋骨骨折上,也是这样的原则,我本来就没有胸肌,要塌就塌吧,我从来没有坦胸露背的习惯,如果真的不成体统,就像减肥的妻子系一个缚带也行。医生根据我的意见推出了治疗方案,让我的左脚坠挂三瓶计九斤的矿泉水,并交待护士,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能坠也要坠,不能也要坠,否则医院无关。

九斤水坠在脚上,那份罪比一刀切下去难受,而且必须连续性,一天歇息加起来不过一个小时,护士说了歇歇停停效果不出来。夜里做梦,都是被人拴着跑不动的情形,加上床本身呈斜坡状态,睡不到半夜,就会被九斤水拖到床脚,只好让妻子给自己松绑。在医学上,牵引叫非手术治疗,主要适合全身状态较差的、患有心肺等主要器官疾病不能承受手术的老人,我不属于此类,既然是自己选择,就该受这个罪。牵引需要6-8周时间,如果稍不留意,坠积性肺炎、褥疮、深静脉血栓及泌尿系感染等就会接踵而来。我的肺本身就出现积液,再躺就会躺出更多的毛病来。每次医生都为肺部片子上那些白色的斑点皱眉,我也隐约感到自己这个肺将给医生与我带来无尽的麻烦。电话通了,只能说上句,接下来气不知跑哪去了,要静等几秒,这才攒到一点气,再把话头接上。前来看我的朋友,看到我说话困难,也都省了些话头,该说的都交与妻子了,让她慢慢给我转达,都是关心,要不是真心的亲友,谁会跑那么远的路来病床前看我?

又得咳嗽了,妻子把我的胸部捂紧,再张开嘴,完成咳嗽的一系列动作,即便这样,胸部肌肉突然强力收缩而引起的疼,那才叫入骨三分。你咳嗽了吗,护士每天按部就班地问我,我说咳了。我宁愿被积液堵塞也不愿再咳,特别是打喷嚏,要人命的事情,简直就是一把刀插到胸部,所谓撕心裂肺恐怕就是这种症状了。我时常听见肋骨“咯噔咯噔”的摩擦声。

90号病床临窗,这个窗口既可以接纳太阳的东升,也可以收尽日头的西斜,是好位置,可以看住院大楼下的老榕树,听老榕树上鸟儿年轻的歌声。可是这是初秋,火辣辣的阳光简直就是泼进来的,太阳才升到一竹竿高,屋内就热得够呛。超薄的窗帘把阳光筛过一遍,中午时分,病房里的人还是喘不过气来。虽然有风进屋,但它已经不能消弭熏天的脚臭与燠热了。尚明洁倒也会宽人心,说正好可以消*,但她每次进来,高绾在她脑后的盘髻不一会便渗出细密的汗珠来。

91号病床的年轻人是腿伤,看上去伤得不轻,一直在哼哼,他的妻子可不管这些,依旧与他挤在一张病床上打起了呼噜。女的看上去比男的年纪要大,头发像被火燎过一般焦*,一脸的蝴蝶斑长得密不透风,鼻子像刚捏上去的,马上就想掉下来的那种,眼皮一只单一只双,且严重不对称。我是被三个亲友抬着进去的,他们把我放到床上的时候,我一眼瞥去,那哼着的小伙子马上停止了哼哼,看了一眼便快速收回目光。

女的很快醒了,并没有料理那些摆在桌子上的酱菜罐,一次性碗筷,泼洒一地的茶水,喝过半瓶被人碰倒的牛奶,用过还是没用过分不清的卫生纸。垃圾筒内已经塞满,再放上就得堆尖了,当然这不是91号床的事,但门外就有垃圾筒空着,走两步出去丢,脚又不会走大。

91号床的患者叫罗大孝,那明显大他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。

入夜,呼吸困难,我也不想叫醒躺在租来的木板凳上的妻子,再次张大嘴巴,让鼻孔与嘴巴一起出力。这时,我看见罗大孝的妻子竟然与罗大孝挤在病床上,如果说白天挤一下也情有可原,大黑晚上,与腿断了的病人挤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,你说这不是荒谬吗?问题是夜半时分,女人居然骑到了罗大孝身上,可能罗的腿有问题不能在上吧,做那事是需要力气的,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,女人居然一边做一边呻吟,显然高潮时她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。

罗大孝是本地人,左脚断掉,需要手术,问他怎么弄伤的,他说是骑摩托车弄的,话才说出,打着呼噜的妻子马上接上,不是,是砍树时弄伤的。当时,我也不清楚两口子说法为什么不统一,后来才清楚,摩托车事故的话,就不能用新农合本子报销医疗费,砍树则可以用。你看人家农村的都懂得支招想办法,看来我还老实,车祸就是车祸,哪怕没有上全保险,医院任何一分钱都要自己掏腰包。

话又说回来,罗大孝不这样做,一只断腿接起来,至少也得花两三万元吧,两三万元对于农民来说,实在是一组不小的数字,就会与生活打挤。罗大孝的手术很快排到了,但护士却通知他,交的押金不够,要他赶快找钱。这会罗大孝急了,打电话给他妹夫,让他从建筑工地回来,替他回村上要证明,证明他的脚不是摩托车翻车砸着的,而是砍树时被伐倒的树弄断。他妹夫去办了,找村长,村长说是支书办,找支书,说公章不在他手头,忙活了一天,还是开不出证明,其实村上早就清楚了,罗大孝的腿是摩托车弄伤的,有人看见,摩托车后面还带着个*头发的女人,出事那分钟,车载音响还大声唱着“小苹果”。找不到章或找不到开证明的人,其实是村干部的一种拒绝罢了,在农村,村干部也有难处,直接回绝你,说你的腿伤是摩托车弄的不符合新农合报销标准,那样显得没有人情味,都是一村一沿的;如果违规开出证明,村干部又会被问责。罗大孝的妹夫骑着摩医院,把情况给罗大孝说了,罗大孝还在回忆出事那天是谁在现场,是谁知道摩托车事故,又是哪个仇家搞出的名堂?

我听见罗大孝的牙齿像咬着一嘴吵子,咯咯地响了好一阵。

手术结束,罗大孝就开杀地吃起来,我发现他碗里尽是大块的肉,而他妻子躲在一边,只吃小菜。住院的另一件痛苦的事情就是吃饭,差不多所有患者与家属医院后门外的犄角旮旯里买。半生不熟的腌菜,到嘴里还在拉丝,米线的汤兼有牛羊猪鸡肉各色味道,那锅汤始终漂着一块已经漂起来的老肥肉,像是洪水过后的河里浮起的陈柴。汤用完了,继续掺,趁人不注意倒进盐巴加水,复又把那块打捞起来的陈柴一样的老肥肉放将进去。经过蒸、煮、煎、炒、焖等手段,不谈菜的营养成分是否尚存,就味道而言,就只一个味,叫快餐味。这味道一直跟着我,可以说是*牵梦萦。快餐店集中的过道,橘子皮、快餐盆与卫生纸遍地,当然还有这边扫那边飞的塑料袋。当然,如果有足够的钱,可以到大餐馆直接点菜,然后七碗八碟地端到病房,但对于每笔开支都会折磨得人发愣的我们一家,又怎敢为胃口乱糟白踏?作为病人,什么都得靠人的时候,我不敢苛求什么,但我一直在想自家院子里吃着羊粪长大的青菜,沐浴着露水拔节的葱蒜。与睡觉一种感受,消*水浸淫的被褥上,我想铺满阳光的棉絮,这医院,就渴望出院的原因。

手术刚做了三天,罗大孝与他媳妇只好卷着铺盖走人。医院1万多元住院治疗费,押下了身份证与户口本,他们这才得以离开。本来罗大孝还想再住几天,毕竟刚动了刀的腿还疼痛得很呢。最终罗大孝只能出院。半个月之后,接到罗大孝电话,我问他是否开到了证明,他说还在努力,唉,从同情的角度上说,巴不得他能开到,如愿以偿地报到住院费,但我估计他是开不到了,时间又过半个月,不知村干部们又找了些什么理由搪塞。

罗大孝还在办出院手续时,另一位患者已在等候。

他叫爱尼布肋,佤族,护士听不清楚,把名字写成了爱克不克。来自沧源勐省镇,伤并不重,一年前玻璃划伤了小手指,结果伤是好了,但锋利的玻璃切断了小手指的肌腱,伤好之后才发现小手指无法伸直,做起农活来,别看小小的手指竟成了拌人的东西。

带家属了没有?医生问他。他说没有,以为小手术一个,用不着家属签字盖章吧。医院的有关规定,再小的手术也有风险,也需要家属签字。爱尼布肋说,他的媳妇已经跑了好几年了。那时他在一个建筑队里打工,每月都把工资寄回给妻子,一年也就回去一两次,还因为他在建筑队里是小负责人,回去的时间又不长,两年之后,媳妇跑了,给在家里的婆婆说是去找老公,结果,工地上也不来,最后没有音信。他曾报过案,最后听说媳妇是跟村子里的另一个男人跑了,那男人足足比爱尼布肋大了19岁,这让爱尼布肋怎么也想不通。后来他到缅甸娶回了现在的妻子,但汉话不通,交流得比手划脚,医院来,也是白搭。医生还是坚持要家属,这可为难他了,医生说亲属也成,他想了好一阵,才打电话回去,叫他表弟来。

手术不难,难的同样是钱,一个小手指接肌腱,竟也花去多元,这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护士提醒他,说可以拿新农合本子来划,这样你不用出多少钱。他只好让来照顾他的表弟骑着摩托车再回一次沧源。一个小手指手术,麻醉过后,竟让这位佤族汉子疼得哼哈了一个晚上,他哼倒也不难听,因为哼的是他们佤族的情歌。我听过《想你》,他也哼了,我也无法入睡,就听他哼歌,他哼了整整一晚。吃饭的时候,他又精神倍增,端起大钵拼命地往嘴里塞,塞得像大桃子,这才强咽下去。有几次真想过去替他抹几下脖子,生怕噎着摊上大事。

难熬的夜晚,失眠是被疼痛叫醒的时间。室内脚臭熏天,爱尼布肋的鼾声既粗又长,我只能往窗外看,黛黑的旗山,谁在放牧幽幽磷火?那里没有诗意的传说,只有一团团一拧就会出水的雾。此刻,松风烦躁不已,夜鸟也睡不好吧,责怪起不停唠叨的小溪。我想到那三位夜行的小伙子,要不是他们,我也是这样躺着,可能是躺在别处。现在我虽然与车子一样被撞得变形,以至前来看我的人到了面前也还在问着我在哪。半张脸青紫色,浮肿加上新刮的光头,对着妻子递来的镜子,居然也吓倒我了。折断的骨头,没有灵丹妙药,只有时间慢慢缝补,这需要时间,当我终于可以微微抬头,才发现窗外的老榕树已经被秋风摘去了半数的叶子。那幢进医院办公大楼,在搅拌机整夜整夜地轰鸣中,差不多立起了六层。除了噪音,是蜂拥而入的尘灰,夜里滔天医院的夜色涂得煞白。即便睡着了,也很浅。杂乱的梦无法用语言网罗,多在故乡千仞之上浮游,或是老家宅院中狂欢。只到这时,痛苦才略略地被驱遣。

我害怕手术,好在我的伤全部需要自然疗治,髋臼靠三瓶矿泉水拉,肋骨靠每天一组的针水消炎,右手骨折全凭石膏。如果哪处伤做哪处的手术,我这大把的年纪与赢弱的体质还真的会受不了。髋骨吧,前来挂职的上海骨科专家也说了,手术与牵引效果差不多,关键只是时间不同,主治医生征求意见时,我选择牵引,肋骨本来就是靠自己愈合的,乡下的母亲不止一次摔断过,最多歇几天,路边揪几把草药捣烂包敷即可;手吧,只要还能打字就成。看着每出院一家的治疗费,我也暗暗担心,毕竟我们住进来的时间有点长,在我入院到出院期间,先后有四位患者出院。

凤庆营盘的华志入院时,我的治疗仍停留在对肺积液的攻克方面。这明显超出了骨科的业务范畴,只好请胸外科医生前来就诊,会诊申请递上去一天了,还不见有医生来,而我为一朵痰差不多要窒息。为吐一朵痰,差不多都要责任护士与妻子一起,叩的叩,扶的扶,再不行,吸痰的管子又要再次插进气管。

华志只是来取脚上的钢板。一年前在青海做的手术,本来也不需要取的,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挨一刀呢,农村人有种说法,人死是不能将铁器带到那边的,因此,老人家还是坚持来取。医院时,医生告诉他,没有那种取镙丝的工具,医院,医院出来,骂骂咧咧,还不都是手术不在这里做的原因嘛。取一小颗钉子就这么难?事实上的确存在一些现象,过去即便癌症病人,转一个院比登天还难,因为自己县里的药费要花在自己县上,现在不同了,只要揣着新农合本子,到哪都一样可以报销,于是就出现医院跑的情况。

华志快六十岁了,本来在营盘有四十多亩地可种,种甘蔗一年收入也将近十万元,但他因为看不惯儿子的一些做法,在邻村人的相约下,竟跑到青海修起铁路来。脚伤就是在工地造成的,还好,老板还算有人性,医院,老人是吃了些苦,用他的话说是怕小便连吃药都不敢用水吞。钱没赚到,带着一只伤腿回到老家。与华志一起来的是他儿子,三十老几了吧,一天到晚玩着手机,说是游戏升级,花去了不少钱,显然有*博的因素在里面。让老人气愤的不是这些,而是他把邻村的一个女孩肚子弄大了,弄大也没关系,问题是那女孩娶进家门后,从来没做过一顿饭,没到过地里干过一天活,早上睡到太阳晒着屁股了才起床,洗把脸就跑到麻将场子,一直打到晚上。饿了,就随便买碗米线吃,生下的娃娃也不管。

华志的儿子同样也看不下去,说了几句,结果女的说要跑,如果跑了,你三十老几的人还去哪里娶媳妇呢。因此,全家人都在忍受。

尚明洁又来替我擦身子,在出现泡疹的后腰,她小心地擦着紫草油,她的手在那些泡疹上轻轻摩娑,可是这些泡疹并没有理会尚明洁的用心,往往今天像是要结痂,明天又在另一个地方成片地生长。

擦完药水,她给我翻身,用两个枕头垫着,好让风能吹到泡疹的地方,扫扫*气,爽爽身子。她的交接班,就交接这几颗泡疹一样,交接的时候,免不了又一次翻身,非要把我的身子全部暴露出来,点着泡疹的个数,第二天她来接班,夜班的护士又会将这些泡疹点交还她,又得一次翻身。我的身上布满了童年的各类疤痕,我不想让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目光盯在我那些疤痕上窃笑。也许是为了抚慰,也许是找一些能让交流轻松的话题,尚明洁说她童年也是个男孩子型的顽童,大寨村的树没有她不会攀爬的,没有哪个鸟巢躲得过她,同样没有哪个柿子秋天过后还敢在树上赖着不走。她也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过,落到地上得很快起来,不然她妈妈的棍棒就抡到头上了。我想那是一朵随风飘落的花,二十五年后,竟落到我面前。尚明洁脸上总掩饰不了那丝丝稚气,但从她行事的节奏看,可谓雷厉风行,那个穿着吊袋裤的小姑娘,那个还在为不能把新衣亮给同事而闷闷不乐的尚明洁,已经成为业务骨干。每年她都要收到一些感谢信,几面锦旗,她的事迹上了报刊,但她还是那个除了工作还想去韩国听音乐会的发烧友。

包括我妻子在内,我们都乐意接受尚明洁的服务,大小事情都要找她,尚明洁,帮问问医生,哪天可以出院?尚明洁,你结婚了没有?不行,我在凤庆给你介绍一个;尚明洁,有时间的话就来凤庆,我给你泡滇红功夫茶。尚明洁很忙,刚帮我擦好药换好针水,又有人叫她,尚明洁,39号大便解不出来,需要灌肠;尚明洁,85号要你帮备一张推车,手术马上开始。

尚明洁才二十五岁,却工作了六年,从昆明医学院护士专业毕业,本来可以留在昆明,但爹妈死活不让她在那里呆下,就回来了,开始的时候,骨科护士的活太繁太杂太多,她上了一天班,就请假哭了一天,她自己也怀疑是不是干不下去了,后来她坚持了下来,现在已经是骨科的骨干护士吧(这是我想的,用不着护士长同意)。遇上尚明洁,也算是一种缘,那么多骨科护士,偏偏有人就把最好的一个安排给我。疼了,说给她,她没有权利开药给我止痛,但她能与你谈谈与伤无关的事,比如说说她学车的危险经历,说说她想去韩国游玩的情况,说说她现在休息超过两天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的情况。她会说话给你,又会听你说。除了吊针、换药、整理床铺,尚明洁也帮你理理摆满了的床头柜,不会像其她护士,只知道安排。她会倒掉你隔夜的茶渣,重新把开水给你灌上;她会帮你摆放一下鲜花,并洒点水,延长花香时间。我有能力将一只气球吹得南瓜大的时候,她也吹了一只,透过她稚气的眼神,我想起了云县大寨那个跟着一只气球奔跑的女孩。

陈凤兰住进来的时候,我们已经打算出院了。康复需要时间,再住下去,骨头是一下不会好的,每天那些针水注到血管里,也有好几百瓶了吧。骨伤只能慢慢地恢复,我相信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,住了四十多天,就想健步如飞是不可能的事,回家康复还得走慢长的过程,还得靠柺杖带着自己重新起步。

陈凤兰是股骨头坏死,四年前来做了一只,那时她家没钱,医生动员她用德国骨头,但费用高,一只可能是四万元吧,但可以使用二十四年,没钱什么都谈不成,最后上了国产骨头。国产骨头只能用十五年,没办法了,十五年之后,她也才五十岁不到,还得再挨数刀,再花那些钱。现在,她家情况略有好转,想用德国骨头,但医生却劝她,说国产骨头可以,费用上还可以用新农合报销一大部份,德国骨头好是好,但一分钱也不能报销,她家坚持要德国骨头,结果医生还有点不高兴了,说要研究研究呢。

我听着也迷糊了,四年前医生要她家做进口的骨头,四年之后又说要她家用国产的,四年前给她家说的是,德国是世界上医疗器材最好的国家,用德国骨头不会出意外,四年之后,说国产骨头可以,还可以报销。陈凤兰说,报销不报销都没有关系了,关键是看重用上德国骨头时间长些,可是医生还是觉得很为难。唉,这骨头怎么了,患者可以选择使用哪种药品,难道还要把一些东西强加到患者头上?

朋友将我的车子拍下来给我看,它与我一样伤痕累累。变形的压箱,卷曲的大梁,五花崩裂的操作台,像面条一样软不拉叽的方向盘。肈事的速度,都已归零,我仍闻见空中惨烈的血腥。

不该与因果扯上干系吧?车祸,其实是我这么多年心浮气躁给我的惩治。前来看望我的亲友都在帮我总结事故的原因,他们都说不对这一点。我感谢那些曾经与我有过隔阂的人,仍把鲜花与问候摆到我面前,其实谁的灵*都不长杂草。

车祸发生后,家里的生活全乱了套。妻子一个人承担起一切,在无数细碎而繁琐的事情中,我读到了她不常示人的坚硬与韧性。当灾难与生活发生羁绊与瓜葛时,她理得清谁轻谁重。因此我也觉得,坦然面对就是最好的反思。不把伤痛的情绪传染给别人,躺在病床,即便丛生出再多的感伤与无望,也要像窗外的老榕树面对枯索与凋蔽的到来,在医院留给的空间里,周正地活下去。

作家东珠说过,有一些余泪是必须倒出来的,只有这样才能储存更多的欢笑。有一些疼痛,也是必须拿出一颗平静的心,去复习一下的,要么就是白疼了。

车祸让我损失颇多,时间、金钱、健康。但我不能白疼!

入院时两手空空,出院时却有许多物件塞满了两张小车后背箱。药品、卫生纸、烧水杯、拖鞋、衣物、便盆、牛奶一样都不能丢掉,出院实际是完成治疗的一个阶段罢了。离开90号病床后,家里的另一张床接纳了我。才出骨科,便与干裂的秋风撞上,似又听到那晚的巨响,钝而尖锐。医院多逗留一分钟。三个大男人像抱住一棵柴般把我塞进车里,家里又成为我疗伤的地方。我仍然只能躺在床上,妻子在锅盆碗筷、菜刀砧板、油瓶盐钵中穿梭。让我心痒难忍的不是报刊约稿,不是吃喝全包的笔会,而是面对家事一筹莫展的无奈。偏偏总是有许多事情发生,水管漏水,灯泡烧掉,儿子需要重新复查,社保催交,房贷需还。

总天真地以为会药到病除,出院后,我朋友又找了当地的草医,用那些*性较大的植物碾末的药敷在我受伤的骨头上,药还没浸进创口,过敏就让周身奇痒无比,只好卸下。我对康复的漫长根本就没有心理准备,以至回到家中,还常为反复的病情忧心不已。

惨烈的事故,尽管不愿意提及,但也无法时间尘封。有人问我还敢不敢开车,我说会的,一定会的,但是以后的事情了。也不知道哪天才又攒够买车的钱,毕竟还有许多路,不能靠两只脚徒步。我不会沮丧,也不会背着包袱过日子。就当一个坎,命运没有把我连车带人推到河中,而是让一堆水泥钢筯阻止了我,就说明我还得活着,好好地活着。

我能拄着柺杖走到小院,拉一张被水洗掉原色的竹椅,将身体倦缩在阳光下,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。每天一个鸡蛋,一小时阳光,半斤骨头熬汤,统统被妻子翻了倍,康复倒也称心,三个月后,我能把大部份时间管理归一,一部份交给网络,一部份留在书房,还有一部份用来晒太阳,陪着一壶茶水,向生活忏悔。

(图片来源于网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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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辛丑之缅怀”有奖征文活动启事《神州文艺》“签约作家(诗人)”()招聘启事作者简介许文舟简介:男、年10月生,中国作协会员、临沧市作协理事,出版散文集《在城里遥望故乡》、《云南大地》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,现已在《诗刊》、《诗选刊》、《散文》、《中华散文》、《散文百家》《民族文学》、《星星诗刊》、《文艺报》以及台湾《活水》、《自由时报》香港《香港文学》、《大公报》、《香港文汇报》、美国《世界日报》等报刊发表作品多万字。有作品入选《读者》(乡土版)、《读者》(原创版)、《青年文摘》,并正式选编入《大学语文》、中学生课外阅读教材,中学生八年级《字词句篇》,散文诗先后五年入选《年度散文诗选》并由漓江出版社出版。先后荣获过第十八届、第二十一届“孙犁散文奖”、《云南日报》文学奖等奖项。曾出席第十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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